當(dāng)我跑步的時候我什么也沒想
我已經(jīng)跑了兩個禮拜了,這個時候最適合寫些什么,半生不熟的狀態(tài),最容易滋生感慨。所以陶淵明當(dāng)了八十天縣令,卻對著官場發(fā)了一大通感慨,王維為官多年,詩里卻只有木末芙蓉,山中紅萼。又所以我們還沒活幾歲,就急著煮一鍋心靈雞湯,而真正的成年人們,他們通常沉默。
時間是可以讓人閉嘴的。
所以我急著說些什么。
跑步大多是為了改善身材,而身材和皮膚一道,總是口無遮攔地泄露你的生活狀態(tài)。對長期吃白水煮青菜的女明星來說,發(fā)福是一種篤定的象征。就像李湘婚后復(fù)出,雖然代言了無數(shù)減肥藥,卻成效寥寥——然后通過一個爸爸去哪兒了的節(jié)目,我們窺探到她的生活,土豪風(fēng)的住宅設(shè)計,女兒的大牌童裝,還有一個反應(yīng)慢半拍的樂呵呵丈夫。
我們于是點頭,她是真的上岸了,所以不用再刻意束腰收腹,也無需憂慮體重計上的讀數(shù),和那些沉浮于娛樂圈里情天恨海的瘦削女明星們不同,她腳下踩著的,不是扁舟而是土地。
適量的胖和適度的木訥一樣,都是幸福的明證。古代大戶人家里的孩子,多少顯得有些“笨”。成長于市井中的孩子,從小就加入殘酷的生存競爭,或是和兄弟姐妹爭奪零食衣裳,或是幫父母從生活的縫隙里尋找生計,他們大多精明而敏感,能迅速地對外部世界變化產(chǎn)生反應(yīng),說得好聽些,叫機(jī)靈,難聽了就是猴精。所以王安憶談《半生緣》,說黎明演的世鈞,一看就比黃磊演的叔惠家底厚,他的表情多少顯得呆滯,不像黃磊表情總那么靈活。
可是普通人的發(fā)胖,卻沒有明星來得那么理直氣壯。最近頻頻有文指責(zé)中國男人,說他們的臉不似外國人那么端莊好看,說到底,不過是嫌他們太早放棄自我?墒,自我本身就是需要辛苦維持的存在啊。
女生浴室里,時常可以看到澡堂阿姨也在洗澡。白花花的肉甩在水龍頭下,她大力揉搓,使勁地用粗糙的毛巾搓背,用拇指關(guān)節(jié)搓泥,用手心搓小腹,我偶爾掃過周圍女生的表情,大多是七分不屑三分同情——她們覺得她粗鄙,她們心里想的一定是,我以后肯定不會這樣。
誰都覺得自己不會這樣,就像誰都覺得,我們一定不會在公共綠地上跳廣場舞,一定不會偷偷掰掉蔬菜的爛葉子,一定不會偷用鄰居家的網(wǎng)絡(luò),一定不會纏著店員磨折扣。沒有人愿意一身肥肉,也沒有人愿意做不體面的事情,當(dāng)不體面的人,可是生活實在太樂意考驗?zāi)莻“一定”,我們太輕易滑向那一端——今天有白灼蝦,那就多吃點吧;過八點了,就別去跑步了;都快四十了,誰還看我;就這么一次,不要緊的啊。
所以我的朋友刻薄說,身上的每一寸贅肉,都是同生活妥協(xié)的標(biāo)識。
在奔向另一個自我的路上,跑步是必不可少的。那天我說,肥胖是戀愛的特權(quán),減肥是分手的前奏,有以偏概全的嫌疑,可是跑步,的確是一種,對目前處境的婉轉(zhuǎn)抗議,也是對更好的自己的隱秘向往。跑步和節(jié)食一樣,都讓人痛并快樂著,它讓你和貪欲、惰性抗?fàn),也讓你和自省、自律貼近。
我喜歡在操場上跑步。健身房里器械太多,容易給人游樂場的錯覺,其中大多數(shù)都是力量型的——自從我上次差點把啞鈴砸到腳以后,我就收斂了練出肱二頭肌的沖動。而且,健身房人太多音樂太響太封閉了,空氣里不是咸津津的汗水味道,就是荷爾蒙的氣質(zhì),在那里實在太適合假裝隨性地穿著短裙被搭訕,而不是穿著寬大運動褲奔跑。
四月是真適合跑步——通常是有風(fēng)的,還有泥土翻過的味道,割了一半的草腥味,小朋友舉著冰淇淋的甜膩味,你經(jīng)過它們的時候,像是經(jīng)過了一個無人到場的盛宴。村上春樹用一整本書來探討,他跑步時候究竟在想些什么,我呢,我沒出息地什么也不想。
耳機(jī)里鼓噪著維秘秀場的背景樂,放任腳步抬起又放下,腦子里空空蕩蕩的,不用去想導(dǎo)師布置的五千字論文還缺多少字,也不用想有多少本書都只是借了又還。八十年代風(fēng)靡的“在路上”主題一點也不稀奇,人人都有在路上的情結(jié),每一段旅程里,我最喜歡坐在車廂里的那段,整個車廂都像是一個巨大的冰箱,前路蜿蜒而遙遠(yuǎn),我什么也不用想。
雖然我沒有參加軍訓(xùn),可是我想,我也會喜歡它的,因為它讓我抽離了生活的常態(tài),也從日常的擔(dān)憂中抽身,我不用去想有多少單詞沒背多少計劃沒完成,我甚至都不用去攀比周圍人了——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線了,我們一起站軍姿,一起曬太陽,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省心的嗎?
真的,雖然我們高喊著要自由,可是在逃避自由這方面,我們也是一把好手。
我一般跑十圈就休息了,偶爾會去對面教超買點餅干吃。在貨柜前挑挑選選,看哪個熱量最低又不難吃得過分,抱著零食走在路上,那種小小的放縱帶來的快感,是讓人著迷的。
跑步、逛超市,都讓我清晰地感知到“生活”,高三時我一個人住,每周最快樂的時刻,就是去對面超市購物。事先我會有個大概的購物單子,酸奶、草莓、吐司、牛排,這種有計劃的、和自己有商有量的事,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寫不出解析幾何步驟的學(xué)生,而是一個扎扎實實的,被生活捆綁卻反身擁抱它的,人。
當(dāng)然,跑完步后吃夜宵,更有一種放肆的小心翼翼——腿還酸,所以不肯大口吞咽,可是為了補(bǔ)償自己,也不想虧待了味蕾,還是那種有計劃的,有商有量的快樂。
去跑步吧,趁大家還把你的跑步稱之為“健身”而不是“減肥”。